夺锋_第161章_夺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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夺锋_第161章

  飞锋见他似有难言之隐,本不欲追问他人私事,但毕竟自己心中之事若想解决,还须询问此人,想了想,问道:“白穹顶被弩部进驻,才改成了断肠楼,道长既然当时身在药部,怎么对于这段旧事,这样熟悉?”

  不然先生眉头都紧紧皱起,瞪起眼睛看着飞锋,不悦道:“你这小子,主人要我答你问话,可没让你句句都问到我身上!”

  说罢哼了一声,甩开袖子转身便走。

  飞锋见他竟然发火,忙跟在后面,还没走上十几步,不然先生忽然站住,转身怒视他,道:“你心里骂我,是不是?”

  飞锋心想,此人性情古怪,我若答没有骂他,说不定他还要不信,到时对我更加生气,于是回答道:“是啦,沈夺明明托你照管于我,我问错了话惹你生气,跟你赔礼也就是了,怎么你赌气起来,说走就走了?若是我跟丢了、被对头发现或者掉到山下,那可如何是好?”

  他这番话听似责怪,其实避重就轻,而且并未倚仗沈夺要求不然先生回答他的问题,又暗含赔礼示弱之意,不然先生听了,果然怒气便消了一层,盯着飞锋看了一会儿,才慢慢道:“果然出身中原的人,都巧舌如簧,惯会说些好听的话。”他神色既缓,便显出微微泄气的表情,叹息道,“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,就算我不告诉你,你回头去问主人,总会知道的。”

  他说完之后,并不急着再说。飞锋见他神色似悲似恨,带着无限怅然,也并不敢出言打断。

  不然先生在薄暮的凉风中站了一会儿,才道:“小子,我对断肠楼的旧事熟悉,自然是因为我也被关在断肠楼。我刚跟你说,断肠楼里关了几种人,你还记得么?”

  飞锋点了点头,道:“有一些被抓的怪人奇士,养坏了的异兽,还有被摄魂之术弄疯了的什么人……”

  不然先生掀唇,冷冷一笑:“你看我像是哪种人?”

  飞锋顿了顿,才道:“道长身怀奇才异能,自然是第一种……想来是被抓之后,不服江梧州管制,因此被他关了起来……”他虽然这样回答,心中却奇怪起来,想道,不然先生既是药部中人,何来不服管制被关一说?

  不然先生果然又是冷笑一声,道:“这你可想不到了吧。实话告诉你,我既是第一种,又是第二种,并且还是第三种。”

  飞锋微微睁大眼睛,大惑不解。

  不然先生见他困惑表情,笑容愈冷,声音也硬邦邦的,道:“贫道俗家姓陈,名字中有个‘谬’字,因犬大谬不然’之意,出家后自号‘不然’。”

  飞锋只觉脑中灵光一现,看着不然先生,啊了一声,道:“你是陈谬圣,陈妙佛的同生兄弟。”

  作者有话要说:沈夺和飞锋一分开,更文动力就变小了,不行,我一定要努力更,赶紧让他俩见面!不然先生听他道出自己来历,不由多看了他一眼,道:“原来现在江湖中人,还没有忘记我的名字。”

  飞锋早先听师父讲述许多绿林典故之时,对这陈氏兄弟的故事印象便十分深刻,此时注目去看这老人,皱眉道:“我曾听人讲起,多年之前泉州有一位姓陈的富豪,所出的一对双生子天生带有奇疾,病发之时痛苦异常,陈家耗尽家财,带着两个儿子遍求良方,这双生子被病痛所扰,也发下宏愿要学医学药。他们先后跟随几位名医,一边治病,一边治学,竟然真的学有所成,兼具各家医术之长,在江湖之上声望日隆,时人谓之扁鹊华佗。可惜他俩医人无数,自身奇疾仍难痊愈,最后竟为求得几本邪门医书而转投魔教。后来便听说其中一个做了葬堂的爪牙,为江梧州熬炼药物、炮制药人异兽,另一个却销声匿迹、不知所踪,”他微微冷笑一声,“却原来也是做了葬堂奴仆。既然你们兄弟二人同事一主,又何必改名换姓,掩人耳目呢?”

  在他说话之时,不然先生一直盯着他,此时听他发问,若有所触,将眼神移开,望着天边残霞,沉默了一会儿才道:“我改名换姓,乃是因为你父秦逸和我家主人的一段往事。”

  飞锋微微一怔,才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
  不然先生嘴角一动,丑陋脸上露出一个苦笑,不答反问:“你刚才所说的,倒不算错,可惜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……你来猜一猜,当年我和阿弟转投葬堂,是为了什么?”

  飞锋稳声道:“为了求生。”

  不然先生哈哈一笑,转身看他,满面瘢痕之中,双眼灼灼有光:“所以我说你只知其一。不错,阿弟转投葬堂,乃是为了求生,我却与他不同,是为了求死。”他自现身至今,声音一直低沉疏朗,颇为悦耳,可说到最后两字,忽而变为喑哑阴沉,似有万千无奈,又似有无限怨气。

  飞锋静了静,见他没有接着往下说,便道:“我不明白。”

  不然先生眼神凌厉看他一眼:“这有什么不明白?我们所患的这种奇疾常常发作,发作之时如裂如割,如溺如焚,所谓‘痛不欲生’,也不过如此。这病又如此罕见,只怕天下只有我和阿弟是这样症状,我们为了治病,只好用对方试药,谁知药物无效,我两人旧病未愈,又添新病,”他向飞锋凑近一步,咧嘴森森一笑,“我脸上身上的创瘢,便是一次次试药所得。我为了治病,一生之中除了辨药,就是制药,从有记忆以来,便一直强令自己殚精竭虑,从未得过一日安宁和乐……除此之外,又饱受剧痛折磨,我因此而丧失求生之念,想要早日了却残生,求得解脱,难道很难懂么!”

  飞锋见他表情狰狞,眼神痛苦,不由动起恻隐之心,想到,他长久遭受病痛,意志消沉,觉得生无可恋,确是情理之中,可这与他投身葬堂又有什么关系呢?这样想着,便低声问道:“你既然丧失求生之念,为何不……不……”

  不然先生瞪他道:“你想问我为何不自戕,对不对?”

  不待飞锋回答,他便皱起眉头,叹了口气,道:“我若不堪病痛,自己杀死自己,剩下阿弟一人,他该多么难过愤恨,我哪里忍心……”

  飞锋闻言,不由十分唏嘘。二人默立片刻,他才开口,低声说:“我……我明白了。你不能自戕,便做许多危险的事,希望自己死于意外,这样与自戕相比,或可减轻陈妙佛的痛苦……是不是?”

  不然先生盯着飞锋看了几眼,又叹了口气,道:“我那时学了一肚子望闻问切,却鲜少懂得人情世故,便是自己这求死心切,又不想自戕的心事,也很是折腾了许久才弄明白。果然你们这些无病无灾长大的,便明白得快些。”

  飞锋听他这么说,微微愣神,不由自主想到沈夺,暗自思忖道,沈夺那么聪明,可是有的事情,也是折腾好久,仍不明白,可这不明白,到底是他的错,还是谁的错?

  他正恍神中,又听到不然先生长长叹气,抬眼看时,见不然先生神色迷茫,慢慢道:“阿弟与我不同,他抱定求生之念,一向坚决勇毅。为了寻找一味或可有用的药草,他连结冰的峭壁都敢去爬。”他微微摇头,声音有些凄凉,“他为了求生,极为无畏,而我自然陪在他身边。可惜……他攀冰崖,是为了活下去而采摘药草,我则是希望一脚踏空,坠崖而死。”

  飞锋默然地看他一眼,心中忽而一动,想道,他若真想假装意外,高高冰崖,总能找到机会踏错一步,但他活到如今,想来或许是千钧一发之际,仍对人世有所留恋,因此纠结辗转,一次次竟不能死。

  一念及此,不由得想到自身,想到沈夺,想到自己终究要做的那件事,顿时心中黯然。

  不然先生没有发现他的异状,继续说道:“在中原武林所学的医术既已技穷,阿弟便要加入葬堂。那时似乎是有什么人劝阻过的,说些什么立场,什么阵营的话。但是阿弟只在乎做出解药,哪里在乎什么阵营;而我只想着越是邪门可怕的地方,越容易意外死去,哪里还管什么阵营?”

  飞锋这时才勉强回过神来,问道:“那是什么时候的事?”

  不然先生回答道:“我们到葬堂的时候,还是程惟恕做主人的时候,那时江梧州还极年轻呢。程惟恕那个人十分随意,有时十天半月不见人影,有时会突然把手下驱赶走,做什么决定或者取消什么决定都毫无理由,堂中势力,大部分倒在江梧州的控制之中。程惟恕虽然古怪,我倒很喜欢他,可是阿弟一见江梧州,便与他一拍即合。江梧州捉人来给阿弟试药,阿弟便替江梧州制养药人异兽。”他面露伤痛之色,道,“我那时自知要死,不想死后阿弟伤心太过,那时便有意与他疏远。而阿弟交了江梧州这个小朋友,暗地里跟程惟恕作对,确也在渐渐与我生分。我无法可想,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,只好默然不语,继续求死。那时我自然是什么冒险做什么,虽然有了许多健康的人可以来试药,但许多时候仍是亲身去尝那些奇热奇寒的邪门药物……唉,唉,我们乃是同生兄弟,几十年祸福与共,竟然在进了葬堂不久之后生出隔阂……”

  他说起此事,显然仍然不能释怀,声音干涩难过,表情也变作惨然。

  飞锋见状,也不由轻轻叹气,伸手把住不然先生手臂以示安抚,心中想道,陈妙佛为了活命无视道义、攀附强权,实在是太过自私;而你先是被病痛撼动意志,后又无力扭转弟弟的想法,又实在是太过软弱。你们兄弟本就不是一样人,之前能祸福与共,乃是因为只能依靠彼此,一旦有其他强大有力之人介入,必然会分崩离析。

  不然先生看了看他扶着自己的手,眼神垂下去,低声道:“就这样一直到几年后……程惟恕被江梧州杀害,我和阿弟终于互相生气,变成像陌路人一样了。”

  这老人自降生便坎坷不断,又经历过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,可说是阅尽人事。可他刚才这一句话里提到的,乃是他一生之中最为伤心惨痛的两件事,因此话一出口,神情极为寥落悲伤。他低低冷笑一声,不知是笑自己,还是笑别人,垂目继续道:

  “程惟恕既死,江梧州掌控葬堂,便要杀死原来与他作对的人。虽然被他所杀实在窝囊,但能得一死正合我意。可是阿弟却又为我求情,让江梧州饶我性命,又对我以情理相劝,要我从此奉江梧州为主,尽心待在药部。”他轻轻叹气,“我左右为难,终究还是舍不得阿弟难过……那时节我留在葬堂,又不甘,又愤恨,对自己厌恶至极,只觉得生无聊赖,镇日浑浑噩噩。不论是替异兽试药,还是被那几个秃驴折腾,我都抢着去做,可我心中毕竟有怨恨,连着闯了几次大祸,江梧州把我视同鸡肋,先后把我关到断肠楼几次,再到后来,我简直成了断肠楼的常客……那时,那时阿弟为了驯养药人,早已远离葬堂,就算回来,也再没来看过我了……”

  飞锋此时对他既同情又佩服,心中感慨道,陈妙佛一心求生,无所不用其极,最后客死药人之谷,尸骨都无人收拾,不然先生一心求死,此时却仍精神矍铄,怎么造化要这样亏待这两兄弟,非要他们“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”么?这样想着,自己不由得也低声叹气,仍扶着不然先生的手臂,手劲又慢慢加大了一点。不然先生看他一眼,皱起眉头说:“你这毛头小子,竟敢可怜我?”却并未甩开飞锋相扶的手掌,哼了一声,道,“就连秦逸,也不敢可怜我。”

  飞锋点了点头,转移话题道:“你是因为频繁被关进断肠楼,才识得秦逸的么?不知……不知他怎的令你改名换姓?”

  不然先生闻言沉默,神色渐渐凛然,道:“我可没有一见秦逸就改名换姓,最初几年,我完全把他当做一个笑话。”说着谨慎地看了飞锋一眼,才继续,“他被江梧州害了自己和朋友全家,变得糊涂疯癫,见人就喊打喊杀,凶狠极了,偏偏一身绝学,都被仇人的儿子学去,难道不可笑么?”

  飞锋微微皱眉,只觉心中难过郁结,于是放开不然先生的手,沉声道:“他这样惨,哪里可笑?”

  不然先生又带着谨慎神情看他几眼,才转开眼去,道:“他被关在断肠楼一座塔下的院落之中,被拴了锁链锁在一根铜柱上。我第四次被关进葬堂的时候,囚室就在那座塔的第三层,每日无聊,便与他隔窗对骂,他事理颠倒不清,偏还留着点邪门的聪明劲,既能看出我平生恨事就是活了太久,每次都要气我……”他微微恍然,又摇了摇头,接着道,“他除了和我对骂,便只肯和主……那时的小主人说话。说起来,小主人也怪,他虽然被关进断肠楼,毕竟身份尊贵,是和沈书香单独住在一处院落的,除了主人,那些葬堂部众对他都极恭敬,谁敢让他受委屈?他偏偏要找不自在,每天都要来寻秦逸谈话。”说着又带着隐隐笑意,道,“果然主人从小便深谋远虑,忍得一时委屈,学了一身机关之术,如此坚韧意志,真是人间少有。”

  飞锋无心听他对沈夺的夸赞之语,疑惑问道:“秦逸把沈夺当做……当做自己儿子,叫他机关术,难道不是好事?你为什么要说沈夺‘不自在’‘受委屈’?”

  不然先生似乎仍不满飞锋直呼沈夺姓名,不太高兴地看了看他,嘴角撇了又撇,半天才正色,回答道:“难道你一直以为,秦逸对小主人很好么?”

  飞锋微微一怔,道:“秦逸以为他是自己儿子,怎会对他不好?”

  不然先生大大摇头,道:“秦逸是疯了,才以为小主人是自己儿子;他既然疯了,你又怎么能用常理推断他怎样对待自己儿子?”

  飞锋呆了呆,低低啊了一声,自语道:“原来他待他不好。”

  不然先生这才点头,道:“他和小主人低声交谈,我本听不清楚,但是一天总有几次,他大叫起来,用锁链投掷小主人,用石块丢他,或者对他拳打脚踢,对他破口大骂。”

  飞锋睁大眼睛看着不然先生,问:“他……他为什么要骂沈夺?”

  不然先生似乎不太愿意说,终于还是叹口气,道:“主人既要我答你,我便对你说,你不能告诉别人。”

  飞锋心中想道,无论沈夺,还是秦逸,与我的关系不都比你要密切么,怎么你反过来要担心我把他二人的事情告诉别人?于是答道:“我绝不告诉别人。”

  不然先生点点头,道:“他多是大骂小主人笨,”说着露出不甘的样子,“他真是疯言疯语,机关消息何其之难,小主人那时最多也不过十岁,对他讲的东西稍有点点不懂,怎么就笨了?”兀自愤愤了片刻,才缓了缓情绪道,“也有的时候,他或许是偶尔清醒,认出小主人,这时便不是骂,是扑过去要杀死小主人……有时把锁链都挣得笔直,招招是杀招……他打骂也就算了,一旦动了杀机,便会有看守的葬堂部众过来,把秦逸教训一番。有一次他们来得晚了,小主人被扼住脖子,险些就死了……”

  飞锋只觉五脏六腑都不舒服,听这些事听得实在难受,简直就要开口让不然先生不要再讲了,终于低下头去,咬紧牙关,强忍着接着往下听。

  不然先生道:“那天之后,秦逸被拖去给那几个秃驴折磨,江梧州总觉得疯癫之症乃是心病,而摄魂之术专门攻心,寄希望于用摄魂之术收服秦逸,令他清清醒醒听命于己——真是妄想!……秦逸这一去便是两个月,小主人伤好了,便天天来院中等他,有时从早等到晚,有时一天来好几次,我从窗口看着他,觉得很好奇,有一天终于忍不住,喊他问话说,‘他对你这么凶,你怎么还来等他?’”他露出怀念的表情,抬手比了比,道,“小主人那时只有这么高,仰着头看我,神情是冷冷的,一点都不像个小孩,我看他那样子,就想起江梧州s小说ā•rén时的表情,心里恼怒,就嘲笑他‘你一辈子出不了断肠楼,就算跟这个疯子学了什么,又有什么用?’”

 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,片刻后才叹息般开口道:“小主人那时笑了笑,极不屑似的,对我说,‘你懂什么?只要活着,我什么办不到?’我便笑话他,‘好啊,你要有一天能把断肠楼夷为平地,我便服你,终生奉你为主。’”

  他便不说话了,飞锋也沉默了一会儿,低声道:“他刚刚长大,便做到了。”

  不然先生低声道:“只要活着,只要活着……我活了几十年,却只想着死,那时听小主人这样说,还觉得可笑……其实可笑的正是我自己……小主人叛出葬堂之后不久,阿弟的死讯也传来,我沉思竟夕,自认为对于生死重新有所领悟,便取名字中这个‘谬’字,自号‘不然’,以示不忘曾做过这样荒谬、错谬之事的意思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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